李文博的手指还停留在账本的某一页上,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,此刻却一个也看不进眼里。
办公室里豆角焖面的香气,混杂着王桂兰身上淡淡的皂角味,像一张无形的网,将他隔绝在外。
他看着沈秀兰大口吃面的满足模样,看着招娣依偎在母亲身边的小心翼翼,看着王桂兰满是心疼的眼神,他就像一个闯入别人家宴的陌生人,站也不是,坐也不是。
那堆账本,原本是他用来发难的武器,此刻却成了他和这片温馨之间一道冰冷的墙。
他轻轻合上账本,发出“啪”的一声轻响,将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。
他脸上重新挂上那副温和的笑容,理了理夹克的下摆,“秀兰,既然婶子来了,你们一家人好好说说话,我就不打扰了。矿上的事,你看着办就好,我相信你的能力。”
说完,他朝王桂兰客气地点了点头,转身走出了办公室。
黑色伏尔加扬起一阵尘土,很快消失在矿区的尽头。
沈秀兰捏着筷子的手,微微紧了一下。她知道,李文博不是真的“相信”,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。
接下来的几天,矿上风平浪静。技术评级的报名进行得如火如荼,倒是没人再提普涨工资的事。
然而,平静的水面下,暗流却涌向了另一个方向。
那天下午,孩子们放学回家,刚走到胡同口,就看到李文博斜倚在他的伏尔加车门上,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,用玻璃纸包着的洋娃娃。
那娃娃有一头金色的卷发,穿着粉色的公主裙,是西市百货商店里最贵的那种。
“招娣。”他笑着招手,声音刻意放得柔和。
招娣的脚步一下子顿住了。她看到那漂亮的娃娃,眼睛亮了一下,但随即又像是受惊的小鹿,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,攥紧了身旁叶邵凯的衣角。
叶邵凯眉头一蹙,将招娣往自己身后拉了拉。
年纪最小的团子则学着父亲的样子,挺起小胸膛,瞪着大眼睛,警惕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。
“爸爸……”招娣从叶邵凯身后探出半个脑袋,怯生生地喊了一声。
李文博脸上的笑容更深了,他走上前,将娃娃塞到招娣怀里。
“给你的。喜欢吗?”他蹲下身,视线与女儿平齐,“最近在学校怎么样?妈妈忙不忙?矿上的事是不是很多,她有没有把账本带回家里来看?”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,看似不经意。
招娣抱着那个冰冷的娃娃,有些不知所措。她想起妈妈说过,矿上的事情不要随便和别人讲。
她摇了摇头,小声说:“妈妈……不忙。”
李文博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,但他很快又笑了笑,揉了揉招娣的头发:“真是个乖孩子,快回家吧,天冷。”
回到四合院,王桂兰正在院子里择菜,看到招娣手里的洋娃娃,愣了一下,随即明白了什么,只是叹了口气,什么也没问。
招娣把娃娃放在自己的小床上,却不像得到新玩具的孩子那样开心。
她时不时地看上一眼,小小的眉头总是皱着。
晚饭时,她也只是低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,一句话不说。
叶邵凯吃完饭,默默地走到她身边,没有说话,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两颗大白兔奶糖,放在她面前。
团子也摇摇晃晃地跑过来,把自己的小板凳搬到招娣旁边,挨着她坐下,用胖乎乎的小手拍了拍她的胳膊,奶声奶气地说:“姐姐,不怕!”
沈秀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揉搓着,又酸又软。
过了两天,李文博又来了。这次,他等在了少年宫的门口。
招娣穿着练功服从里面出来,小脸因为跳舞而红扑扑的。
“招娣。”李文博手里拿着一小袋麦芽糖,递了过去。
“跳舞累不累?我听人说,你妈妈最近好像打算再招些人手,还要买新的机器,是不是真的?矿上要挖新的地方了吗?”
招娣捏着那袋糖,感觉有些烫手。
她抬起头,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父亲,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急切。
她后退了一步,轻轻摇了摇头:“我不知道。”
说完,她转身就跑回了少年宫,把李文博一个人晾在了原地。
那天晚上,夜很深了。孩子们都睡下,王桂兰也回屋歇着了。
沈秀兰推开招娣的房门,看到女儿小小的身影正坐在窗前,怀里抱着那个金发娃娃,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月亮。
“怎么还没睡?”沈秀兰走过去,在她身边坐下,轻轻地把她搂进怀里。
招娣的身体僵了一下,随即放松下来,把头埋在母亲的怀里,声音带着一丝哭腔:“妈妈,爸爸今天又来找我了……他问我矿上的事。我是不是让你生气了?”
“傻孩子,”沈秀兰轻抚着女儿的后背,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,“妈妈怎么会生你的气,妈妈知道,你看到爸爸,心里是高兴的,对不对?”
招娣点了点头,眼泪浸湿了沈秀兰胸口的衣襟。
“但是你又觉得害怕,不知道该怎么办。”沈秀兰继续说,“招娣,你要记住,他是你的爸爸,这一点永远不会变,他给你买东西,是关心你,你可以收下,这没什么。”
她停顿了一下,捧起女儿挂着泪珠的小脸,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:“但是,大人之间的事情很复杂。妈妈和爸爸现在一起开煤矿,就像下棋一样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。他问你那些问题,是想知道妈妈下一步要走哪一步棋,这不是你的错,你也不需要回答。”
“你只要做个开开心心的孩子,好好上学,好好跳舞。家里的事,矿上的事,都有妈妈在。以后他再问你,你就说不知道,好不好?这不叫撒谎,这叫保护我们的家。”
招娣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,心里的那块大石头好像被妈妈温柔的话语搬开了。
她靠在母亲怀里,闻着妈妈身上好闻的味道,揪着的心终于一点点舒展开来。
“妈妈,我以后都听你的。”
“嗯。”沈秀兰应着,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