崔珩跟着吏部官员李大人走进皇宫时,暮色已至。
宫道两旁的鎏金宫灯次第亮起,白色的绢纱罩着跳动的烛火,将飞檐上的瑞兽剪影投在青石板上,斑驳如碎金。
李大人几次想开口询问案情,都被崔珩沉静的目光挡了回去——
这位崔大人素来少言,却字字千钧,此刻眉宇间的凝重,已说明此事非同小可。
养心殿内,迦南香的烟气袅袅盘旋,混着檐外飘来的晚桂香,在殿内上织成层朦胧的雾。
刘贵妃伏在宣帝膝头,哭得浑身发颤,孔雀蓝的宫装裙摆铺展在明黄色的龙纹锦褥上,金线绣成的凤凰被泪水洇得发暗,宛如一朵被暴雨打蔫的芍药。
按宫规,妃嫔不得随意伏于帝王膝头,可她此刻不仅如此,连那孔雀蓝的宫装,都是逾制用了皇后方可缀饰的金线凤凰——
这般越礼之举,满宫却无人敢置喙。
谁不知刘贵妃是宣帝心尖上的人?
当年她初入宫时,还只是个末等才人,却凭着一支《霓裳羽衣舞》惊艳了整座紫宸宫。
那日是中秋宫宴,她穿着月白色的舞衣,裙摆上用银线绣满星辰,随着旋身的动作流淌出银河般的光。当乐曲行至高潮,她足尖轻点金阶,广袖翻飞如鹤翼舒展,鬓边那支珍珠步摇甩出细碎的光,竟让满殿的琉璃灯都失了颜色。
宣帝当场便击节赞叹,次日便晋了她的位分,不到三年,竟从才人一路抬至贵妃,这般速度,便是当年的孝贤皇后也未曾有过。
宣帝赐她住的瑶光殿,更是宫里独一份的体面。殿前那两株百年桂树,是从江南移栽来的,每到花开时节,香气能飘满大半个后宫。
更难得的是殿檐下悬着的琉璃灯,比皇后中宫的足足多了两盏,那琉璃是西域进贡的七彩料,夜里点亮时,光影透过灯壁洒在殿内,能映出满殿的虹霓,连宫里最年长的掌事嬷嬷都说,自开国以来,还从未有过贵妃的宫殿比中宫更体面的例儿。
连带着她所出的二皇子,也是宫里最得宠的。
三岁那年,宣帝亲手将他抱上御马监新驯的小马驹,那马是从吐蕃国换来的良种,性子烈得很,偏二皇子不怕,小手抓着缰绳咯咯笑,宣帝就在一旁扶着他的腰,教他怎么夹马腹,连太傅都笑着说:“皇子这骑术,怕是比陛下当年还早慧呢。”
五岁生辰时,宣帝竟破格赐了他一枚赤金镶红宝的项圈,那项圈上的十二颗红宝石,颗颗鸽卵大小,是西域小国献上来的贡品,按规矩只有亲王才能佩戴。
二皇子戴着项圈跑到皇后宫里去炫耀,皇后虽脸上笑着夸“皇儿俊朗”,转身却攥碎了手里的玉如意。
满宫的人都瞧得明白,这对母子,是宣帝心尖尖上的肉,便是捧在手里怕摔了,含在嘴里怕化了,连宫里的晨昏定省,宣帝都常挪到瑶光殿去,陪着刘贵妃用些点心,听二皇子背几句刚学的诗文,那笑声能传到宫墙外头去。
有回二皇子顽劣,打碎了先帝御赐的青花瓷瓶,内务府的人吓得腿都软了,刘贵妃正慌着要请罪,宣帝却笑着揉了揉二皇子的头:“碎了便碎了,再让景德镇烧个更好的来,朕的皇儿,可比这瓶子金贵多了。”
这般恩宠,便是太子见了,都要让三分的。
她如今攥着宣帝的龙袍袖口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,几乎要将那明黄缎面上的十二章纹捏碎:“陛下,您可得为臣妾做主啊!前儿个皇儿还在臣妾宫里用晚膳,亲手剥了岭南进贡的荔枝,说要寻颗鸽卵大的夜明珠,给臣妾镶在凤钗上呢……怎么转眼就……”
话未说完,便被呜咽堵了回去,鬓边的赤金镶红宝石簪子歪在发间,垂落的珠串随着抽泣簌簌乱颤。
宣帝抬手拍着她的背,声音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疲惫:“爱妃莫哭,崔卿来了,且听他细细讲来。”
他鬓边的银丝在烛火下泛着冷光,握着朱笔的手悬在奏折上,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个小团,显然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搅得心烦意乱。
崔珩上前一步,锦袍的下摆轻轻扫过地面铺着的团花毡毯,那毡毯是西域进贡的羊绒所制,绣着缠枝莲纹,被他袍角一带,掀起一阵细微的风,卷得烛火微微摇曳,将他的影子投在地上,忽明忽暗。
他双手交叠,拱手行礼,动作一丝不苟,宛如雕琢的玉像,玄色的袖摆垂落下来,如浓墨倾泻,衬得指尖愈发白皙:“回陛下,今日镇国公府设赏花宴,京中四品以上官员家的夫人贵女皆在受邀之列,府中门簿上一一记载,核对无误。”
“臣已仔细查验过府中门籍,二皇子殿下并未在受邀名单之中,却于未时三刻从西侧角门潜入。守门的侍卫名叫赵大,臣盘问时,他支支吾吾,只称是‘奉了内院张嬷嬷的令’,未曾细看腰牌便放行了。”
“此等玩忽职守之辈,臣已下令拿下,交由刑部严加审讯。”
刘贵妃的哭声猛地一顿,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,肩头瞬间僵住,孔雀蓝宫装上的金线凤凰仿佛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停顿而失去了光泽。
她怎会不知自己儿子的德性?
那可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纨绔,仗着她的宠爱和皇子身份,向来无法无天。
如今他不从正门入镇国公府,定是又起了龌龊心思,想趁着赏花宴人多眼杂,祸害哪家贵女。
刘贵妃的心沉了下去,脸上却还要强撑着。
她缓缓抬起头,眼圈红肿,脸上的珍珠粉被泪水冲得东一块西一块,露出底下憔悴蜡黄的肤色,原本精心描画的眉黛也晕开了些许:“他……他许是贪玩,想给各位夫人一个惊喜……毕竟镇国公老夫人寿辰将近,他……他或许是想提前来看看……”
声音细若蚊蚋,连她自己都觉得这话苍白无力,尾音发颤,心虚得只能死死盯着自己交握的指尖,绣鞋上的绣纹被泪水洇得发暗,连抬头去看宣帝眼睛的勇气都没有。
“镇国公府的粗使侍女在西厢发现二皇子时,他手心拽着一块太常寺卿家的小姐林楚楚的衣袖。”崔珩往前半步,玄色朝服的衣摆扫过金砖,带起微尘。他语气平淡,听不出丝毫波澜,吐字却字字清晰,如冰锥般刺入人心。
“那姑娘不过十岁,梳着双丫髻,鬓边还别着支珍珠小花。在一旁哭得险些背过气去,瘫倒在地上,无法言语,许是被吓住了。”
“头上的双丫髻都散了,青丝披了满脸,连带着珠花滚落一地。”
他顿了顿,喉间滚动半分,续道:“如今那姑娘已带到吏部值房,由两名老妈子守着,端去的杏仁酪一口未动,只抱着膝盖缩在椅角,眼底的惊惶还没褪尽,连侍女递过去的帕子都不敢接,不曾让她接触任何人。”
“侍女见状,慌忙报给镇国公夫人。”崔珩的声音依旧平稳,却像带着冰碴,“恰逢太子妃也在府中——太子妃今日是特意去给镇国公老夫人送新绣的寿屏,那寿屏是上等杭缎做的底子,上面的百寿图,每个字都用五彩丝线绣成,间或缀着米粒大的珍珠,是太子妃亲手绣了三个月才成的,指腹被针扎破了七回,至今还留着疤痕。”
他抬手,示意侍从呈上那方太子妃绣寿屏时用的绷架,上头还沾着几缕五彩丝线:“太子妃刚把寿屏交给老夫人,正陪着说话,听闻出事便赶了过去。”
宣帝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,眉头皱得更紧了。
“太子妃听闻此事,当机立断,一面让人稳住二皇子,一面差人快马请臣先一步前往,因臣当时正在附近查漕运贪腐案,离得不远。同时,也报知了吏部与宗人府,让他们前来协同处理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殿内众人,补充道:“臣到后,太子妃已下令封锁府中所有院门,严禁任何人出入。府中上下,不论主子奴才,皆一一搜身,未曾有遗漏。二皇子胸口有三处刀伤,深浅不一,最深的一道足有三寸,伤及肺腑,依臣判断,凶器应是三寸七分的短匕,刃口锋利。只是,臣命人搜遍全府,角角落落皆未放过,却并未发现匹配的兵刃。”
说罢,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。
他将纸条递给身旁的内侍,动作沉稳:“而后,臣在西厢偏院的假山洞里发现一具尸体,死者是个穿黑衣的蒙面人,身形高大,怀中揣着这张纸条。”
“呈上来。”
宣帝的声音低沉,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透出阵阵寒意。
内侍双手捧着紫檀盒,小心翼翼地呈上。
宣帝打开盒盖,取出那张泛黄的麻纸,纸面上凹凸不平,显然质地粗糙。
刘贵妃也挣扎着从宣帝膝上坐起来,凑过去细看,只见上面用鲜血写着几行字:“皇子无德,强抢民女,结党营私,吾等替天行道,诛此逆贼!”
字迹歪歪扭扭,血迹变色。
“一派胡言!”刘贵妃看罢,只觉得眼前一黑,天旋地转,身子直挺挺地往后倒去,幸得宣帝眼疾手快,一把揽住了她的腰。
她在宣帝怀中拼命挣扎,哭喊着:“陛下!这定是诬陷!皇儿虽顽皮,却绝无结党营私之举!定是有人嫉妒他,故意设局害他啊!陛下,您要明察啊!”
她的哭喊声凄厉,震得殿内的烛火都剧烈摇晃起来。
她在宣帝怀中挣扎哭喊:“陛下!这定是诬陷!皇儿虽顽皮,却绝无结党营私之举!定是有人嫉妒他得宠,故意设局害他啊!”
珠钗从发间滑落,“当啷”一声砸在金砖上,断成两截。
宣帝将那张染血的麻纸攥在手中,指节泛白如枯骨,青筋在腕间突突跳动,纸张被捏出深深的褶皱,朱砂字迹顺着折痕洇开,像一道道凝固的血痕。
他盯着那“替天行道”四字,眸色沉得能滴出墨来。
沉默在殿内蔓延,刘贵妃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,只剩金步摇的珠串偶尔碰撞,发出细碎的响。
宣帝忽然抬眼,目光扫过阶下的崔珩,声音透着寒意:“崔卿,此事交由你全权查办。”
他顿了顿,指节重重叩在御案上,发出闷响:“查,给朕往深里查!但凡有半点疑点,一根头发丝都不许放过!”
“臣,遵旨。”崔珩躬身领命。
他垂首时,让人看不出他眼底情绪,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,玄色身影在烛火下愈发挺拔。
宣帝忽然看向身旁的内侍总管李全,声音冰冷:“将镇国公府里见过二皇子的奴仆,不论男女老少,通通拖到乱葬岗杖毙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掠过空气,似能穿透宫墙看到那个吓得魂飞魄散的小姑娘:“还有太常寺卿家的那个庶女,既不能言语,一并赐毒酒,随皇儿去了吧。”
李全打了个寒噤,连忙躬身应道:“是,奴才这就去办。”
他知道,陛下这是要抹去所有可能玷污皇家颜面的痕迹,哪怕那只是个十岁的孩子。
“对外就说,二皇子昨日外出狩猎,在京郊遇刺身亡。”宣帝说着,将攥皱的纸条扔在地上,金靴碾过纸页,发出刺耳的声响,“礼部拟定谥号,按亲王礼制下葬。”
“是。”崔珩垂眸应道。
他早料到会是这般结果,帝王家最看重颜面,二皇子企图掳掠贵女的丑闻若传出去,不仅会沦为天下笑柄,更会动摇国本。
宣帝此举虽狠戾,却符合他一贯的行事风格——
当年废太子死后,东宫上下三百口人,也是这般一夜之间消失无踪。
刘贵妃猛地抬头,想说什么,却被宣帝冰冷的眼神堵了回去。
她看着崔珩和一言不发的李大人转身离去的背影,消失在殿门的刹那,忽然明白,她的皇儿不仅是死在了刺客刀下,更是死在了这吃人的帝王家。
殿外的夜露更重了,崔珩踩着满地月光走在宫内,廊下的宫灯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