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初透窗棂,细雨在青瓦上敲出微响,像谁用指尖轻叩砚台。我醒得极早,昨夜湖心画舫的寒意仍缠在骨缝里,湿衣贴背的刺痛早已褪去,可指尖那道划破的伤口却隐隐发烫。我垂目看它,血痕已结成暗红薄痂,如同婚书焚尽后飘落参茶的灰烬,再无归处。
银鎏金蝴蝶步摇搁在妆台一角,昨夜未戴。我伸手取来,发间冷玉触肤,步摇上红宝石随动作轻颤,映出窗纸外灰白的天色。婢女捧水进来,我命她取隔夜冷茶温碗——四皇子的药碗,今晨由裴昭亲自送至府门,青瓷素面,无纹无款,只碗底一道细痕,似曾相识。
我接过碗,指尖抚过碗沿。这触感与那夜画舫中的一般无二,只是更冷,像是从深井中捞出。裴昭立于廊下,裤脚沾着夜露,未言一语,只将碗递来便转身离去,刀柄红绳在风中微晃。我知他不会多问,也不会久留。他是影卫,亦是信使,而我,已是能与皇子对弈之人。
婢女退下后,我独坐案前,将冷茶缓缓注入青瓷碗。水光浮动,碗底刻痕渐显——三道浅痕交错,一道横贯如山脊,两道斜切似沟壑,尽头一点凹陷,形同烽燧。我凝神细看,心口微沉。这不是寻常纹路,而是舆图残片,以极细刀工刻于瓷胎之下,非浸水不得见。
我取出随身小笺,以茶代墨,将水痕走势描摹其上。山势走向、隘口间距、烽台位置,一一复现。西山防线向来由兵部直辖,怎会藏于四皇子药碗?我指尖轻抚发簪,兰花指微曲,思绪如丝线抽引——那夜他咳出的血丝泛紫,是南疆蛊毒;而此图若真属西山布防,必涉军机。他既藏图于碗底,便是信我可解,亦信我不会声张。
茶汤将尽,最后一缕水痕聚于碗心,竟凝成半个字形:左半为“陈”,右半残缺,似被刻意磨去。我呼吸微滞。陈氏……母妃之姓。我生母临终前曾提过一句:“陈家女,命薄如纸。”彼时不解,如今思之,寒意自脊背攀上颈项。
我正欲再注茶水细察,忽闻裙裾窸窣。萧清妩推门而入,脸上堆着关切笑意,眉梢却画得锋利如剑。她目光扫过案上青瓷碗,袖中手帕微动,似欲靠近。
“阿姊昨夜未归房歇息,可受了风寒?”她柔声问,眼底却无半分担忧。
我垂眸,指尖轻颤,似疲倦不堪。忽而手一滑,茶碗倾倒,瓷片碎裂声清脆刺耳,残茶溅上她裙角,留下深褐水渍。
“哎呀,手滑了。”我轻叹,语气歉然,“清妩快去换衣,莫要着凉。”
她僵立原地,眼中怒意一闪而过,终究不敢发作,只咬唇退下。我命婢女收拾碎片,趁无人注意,将最大一块残片藏入妆匣夹层。匣中另有一纸条,写着“云锦阁账册三月十三”——那夜陆明渊袖口金线的出处,我已派人暗查。而今碗底残图、朱砂印泥、金线绣坊,皆指向同一条暗流。
夜雨再起,檐下滴水如漏。我正欲合匣,忽觉院墙有异。一道纤影翻入,落地无声,素裙沾泥,袖口药渍斑驳。沈砚心。
她直奔我面前,呼吸急促:“《南疆蛊经》残卷,你可有?”
我未点灯,只坐于窗畔,任月光洒落袖口。迷香巾帕静静躺在掌心,那句“母蛊可移”尚未褪色。我缓缓将帕子摊开,置于案上。
“你先告诉我,为何急寻此书?”
她眼神闪烁,指节发白:“有人……快撑不住了。”
“谁?”我问。
她不答,只盯着那巾帕,似认出什么,脸色骤变。
我冷笑:“你既知此物来历,便该明白,我能救他,也能毁他。交出药囊,我便给你线索。”
她迟疑片刻,终是解下腰间药囊递来。我翻检其中,银针、药丸、干枯草叶,皆寻常之物。直至触及夹层,指尖触到硬物——一枚玉佩。
我取出,借月光细看。羊脂白玉,雕工古朴,正面刻“平安”二字,背面四字小篆:陈氏谨藏。
我指尖骤然收紧。
这是母亲临终前系于颈间的玉佩。她咽气那夜,我亲手为她合上双眼,玉佩尚在,次日却不见踪影。府中查无下落,只道是婢女偷盗。可如今,它竟在沈砚心手中,且刻着“陈氏”?
“从何而来?”我声音极轻。
“三年前,一位宫中老嬷嬷托付于我母,言道‘陈妃遗物,不可示人’。”她低声道,“母疯癫后投井,此物便由我藏起。”
陈妃?我母从未提及此人。可玉佩确是母亲之物,丝绦磨损严重,结扣方式为宫中旧制——唯有陈氏旧人,方知此结法。
我正欲再问,忽闻外头脚步声近。裴昭立于院外,刀柄红绳垂落,目光扫过窗内,似有所觉。我将玉佩藏入袖中,示意沈砚心速离。她翻墙而去,身影没入雨幕。
次日黎明,我遣婢女清扫前厅,见裴昭独自立于檐下,手中擦拭的正是那青瓷药碗。他动作极缓,指腹一遍遍抚过碗身,仿佛在触碰某种禁忌之物。我悄然走近,见他目光落在碗底残缺处,瞳孔微缩,似见鬼魅。
他忽而停手,从怀中取出一段褪色红绳,系于腰间剑穗。那绳结打法奇特,与玉佩丝绦如出一辙。
我立于廊柱阴影中,未出声。他未曾察觉,只将药碗捧起,转身离去。裤脚沾着连夜奔袭的露水,步履沉重,如同背负千钧。
回房后,我取出玉佩,置于妆台。晨光斜照,玉面温润,背面“陈氏谨藏”四字清晰可见。我以指尖轻抚,忽觉玉佩内侧有一道极细接缝——非天然形成,而是人为嵌合。
我取发簪小心挑开,玉佩应声裂作两半。
内里藏有一小卷绢布,泛黄脆弱,展开仅八字:“血出同脉,骨归同茔。”
字迹娟秀,却透着决绝。我认得这笔法——与母亲遗书如出一辙。
窗外雨势渐歇,檐滴断续。我握紧玉佩,掌心被边缘划出细痕,血珠渗出,滴落在绢布上,晕开最后一个“茔”字的最后一笔。
裴昭的剑穗在风中轻晃,红绳与玉佩丝绦同色。